张国荣，谁能代替你地位

　　2003年的4月1日，荣少纵身跳下香港文华东方酒店。等其共饮午茶的经纪人陈淑芬，于旁看到摔落于地的一樽血肉，悲从中来。当晚7时06分，玛丽医院证实其已死亡的消息。晚8时45分，遗体被移送殓房。宅外通宵等候的媒体记者，望眼欲穿地候待着唐鹤德、肥姐等人的后事议量。事发现场的拥堵，围促着无尽花篮与忠心歌迷，心默念诵，伴其安详。
　　
　　曾有人说，哥哥的前半生是蓝色的，清澈倔强，后半生是红色的，唯美绝艳。罗大佑说，张国荣是一个才子，是一个不愿看到自己老去的人。在众多死因猜测中，我唯独喜欢这句总结式的极简箴言。
　　
　　祛除一个圈内之人不可排除的绯闻与各般疑云，不愿亲眼看到肉体生命老去的纤细心绪，似正是符合这个早已超脱于歌星影星之类标签艺人的心境真照。在某种程度上，荣少的死去，是在生时担虑一种美的疾逝，它赤裸裸地发生于眼前，那颗敏感的心肉，不忍看到这样一种悲剧性且无可挽回的破坏。于是他选择舍弃已有，如无足鸟，自发主动地，纵身跃向自我构筑的，死逝之后方能体现的二次美学重构。
　　
　　斯人已逝的彼时，我尚处在初中阶段的伊始。不知世有此人，不知宇有天籁，关注的只是成绩与分数，以及课上那个写在黑板角落辨认不清的解题步骤。那一年香港的大事发生，于我的震撼，似是如一阵青烟飘渺，描摹不进那个忧愁并不深黏的年纪。多年之后的听乐与观影，方知好多好多的女伶男角，已是顺着自己成长的那条时间轨迹，匿声于那些模糊尽已忘却的少年岁月。
　　
　　我所知的张国荣，是一个最像女人的妖艳男性，是一个慵懒、颓废、迷醉、羞涩，却清秀标致、款款有礼、大胆野性、举手投足皆能令人狂恋的绝代芳华。是一个可以用太多语汇修饰其轮廓与内里的艺子，是一个疯魔成活却真实存于眼前的戏人。是一个镁灯其下脱离人间的绝色美人，亦是一个阳光之下忧郁内敛的青春男子。不知觉间，他的肉嗓歌声与情体表演，创造出了一个年代里最为珍奢难忘的美学，而究其内里，概是他自身性格的魅力，处事惯有的习性，而所自成一派的美人樽象。让人瞻望。
　　
　　在众多介绍或怀念的书籍文章中，泛读之后的冥想，已是能够大窥其人生死之间的各种发生。生辰，居外，家变，自寻，蜗居，煎熬，等待，成名，奋上，歌颂，荣时，隐退，从影，沉寂，猝亡。而我想做的不再是如百科论述一般的资料简绍，用后期被人诟骂的安妮宝贝的话来说，因着对一朵男子的迷恋，由此决定用一种自以为是的方式祭奠。以求，在自我的浸淫中，望其于并不存在的空明中缓步微笑，近己走来。像每个导演妄图以影像还原自我的梦境，像每个写者企欲以书写建立过往与未来的模样。
　　
　　早年家境的富足，除却赐予荣少一身贵族气质与柔弱心性外，并没有带给他太多积极明亮的生命元素。相反，父亲长年的贪恋花草不顾家室，反使他过早地懂得了孤独与寂寞的深味。在我们望着夕阳知晓那是一种自然变幻的小时，他已懂得那座余辉里有着生命固有的荒凉与况味。在后期从影的肢体表演中，荣少懂得，演员的行为，用僵硬的动作诠释戏文的折转，并不能表出其幽深韵味。用眼神，用本色，用自我心底的那头怪魔，方可人戏合一，达到艺术表述需求的最真目的。
　　
　　失祜之后的自寻生路，被过多的舞台倒彩掩埋。那一身惊人的荣光，似是故意深掩不出，无尽的等待折磨他考究他，看他是否能够选择继续坚持去耀世炫目。被毛舜筠拒绝之后的日夜，他沉醉在灯红酒绿的夜会厢包，那是青涩的初恋，没有污浊，却不被理解。那段日子可以用黑暗时代去形容，只要有空闲便会跑去跳迪斯科直至深夜，用绿酒麻痹自己，用红灯堕落自身，对世界的诸多不满，让这一时期的他怀疑患上可怕的抑郁症。别人眼中可能是人生几何，而在他眼中，是由麻木到厌倦，由无所谓到讨厌。
　　
　　或许是狂欢之后的冷清落寞，加深了他对贪恋红尘的认识。或许是长年的苦候，让他懂得选择远方便要风雨兼程的顽固执着与代价付出。于是不难想象，多年后的噤声与同性之恋，已是在此颓唐之时印下脚底。光明磊落，苦练磨砺，遵循天意，爱之规则，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宽容，勤勉，付出，知足。这些字眼的学会，他用了八年时间。最初1977年《Day Dreaming》的无人问津，到1986年的红火演唱会与《英雄本色》的精彩演技，八年的耗时，他从一个茅庐少年，成熟为一个处事不惊欢喜由衷的男人。
　　
　　事业黄金期的荣少，接连发片，连开唱会，在当时与后来皆被奉为经典的劲歌金曲，一层一层镀着他身上的光华荣耀。他本轻的生命变得厚重，他成为人们眼中的明星与公司账目里的摇钱树。他红了。也正是此时，他结识了肥姐发哥阿梅等一大批挚友，这些深情友谊的重量，在生时之年的协助与逝后的无尽追思中，被时间沉淀，于此显得格外难得珍贵。也正是此时，他爱上那个男人，并由此开始一段受人非议的恋情。唐鹤德。一切宛如《春光乍泄》里的那句台词，不如我们重新开始。而这句话之前的背景，我想应是，生欢已尽。
　　
　　与谭咏麟的对峙中，耗费了他更多的心血。同是歌者，同样怀着对歌唱的热爱。然而两军对峙，心底的天性脆弱与不愿惹是生非，使之只得选择用沉默的方式去解决这一处境的尴尬。80年代的歌坛楚汉相争，荣少不是楚霸王也不是汉刘邦，他退出，却用心底唱歌，选择作那个少一年一月一日一个时辰都不能称为一辈子的虞姬程蝶衣。某种程度之上，他成为没有乐器也没有嗓子的无声歌者，但他懂得音由心生，他懂得歌是唱不完的，因着那份由一而终的赤子之爱。金盆洗手，又如何能按捺得住那种人在江湖的身不由己。1989年，他退出歌坛。在心仪的加拿大购置居所，过起少人打扰的日子。临行前，他说，我唱了十三年情歌，还有什么事要我去做。应该还有很多事要我去做吧。而谁又知，那种在自家里把麦独唱曲歌的难熬日子。
　　
　　有翅膀终究是要飞翔的。旅居海外之后的几年，他把热情更多地投放在拍摄影片之上，然而音乐的衷爱始终存于心底。这一时期，他跳出了初入行道的《红楼春上春》的低微模框，《新最佳拍档》，《倩女幽魂人间道》，《阿飞正传》，《纵横四海》，《家有喜事》，《东邪西毒》，《东成西就》，《白发魔女传》，《霸王别姬》，《金枝玉叶》，《满汉全席》，《夜半歌声》，《风月》，《春光乍泄》，《冲绳恋战》，《异度空间》，一大批精品佳作被他忘情演绎，并取得愈发热烈的叫好叫座之声。在他自述演员是木偶而导演才是一部电影的灵魂之后，2000年的反吸烟主题电影《无烟草》，终究达成他独立执导影像的夙愿。然而，这部仅有20分钟的电影，却不可否认地展示了哥哥淋漓的电影才华。三年后的某个悲伤时日，他是否终能够淡然回望一生艺路，无悔瞑目。
　　
　　哥哥从艺的道途艰辛，如同早期参演的《鼓手》一般，最初单纯无邪的脸庞，带着几分稚气，却甘愿为选择的道路付出艰辛，百折不回。为梦执着，拜师学艺，在大雨淋漓的阳台击鼓飞扬。成名后的光彩荣耀，而世事困苦的少为人知，又是几个浮躁的新星所能领悟。哥哥是少有的，深知努力磨练方能天道酬勤的人。这样的冷暖自知，凭栏空望，有谁共鸣。
　　
　　告别音乐的六年光景，哥哥终于在大片非议声中推出《宠爱》，虽是承上启下的旧作合辑，却让苦苦等候佳音的万千歌迷，看到舞台歌仙的渺渺曙光。之后，与林夕和C.Y.Kong的合作，推出《红》这张光华经典。之后，《Printemps》，《这些年来》，《陪你倒数》，《大热》，《Foverer》，以及与明哥合作的《Crossover》，一次又一次证明着，那种舞台之上凌驾一切的绝美风范。想起是谁说过，歌者是要永远唱歌的，因为他们的嗓子不会烧菜。
　　
　　当他启唇，万生安静。
　　
　　哥哥成功了。他的璀璨，已不能再用红极一时与名扬九州这样粗俗的词语形容。他用半生芳华，完成从少年到男人的转变，亦完成了由歌唱到影视的塑造，更深来说，他沉浸在艺域里，凌波微波，并炉火纯青。哥哥教会了我们太多太多。
　　
　　很多很多的文字里，把荣少形容为神一般的人物，不食人间烟火，栖高树饮晶露。然而这样的男人，又如邻家哥哥一样，见面时会回敬一个温和的微笑。荧幕里的他歌舞婉转，一点点雕琢起被万人喜爱敬仰的脱凡形象，而这种魅力繁衍于现实中，让人不辨真假。于是在偏执地认为其为仙神的狂恋中，他亦是一种真实生活中的人物。于是拥有了万千拥趸，人们爱他，关注他，为他哭笑。这种发生，其实也很好地解释了偶像之于膜拜的某种微妙关系。
　　
　　哥哥之于歌唱的贡献，概是因着他站在潮流最前沿，用天赋的颓废阴郁神情与朦胧纠结的眼神，加之词人强者犀利毒辣的歌词铺垫，把握住一种自信与性感，将万千人群的胸臆心绪吐露在每个音符之中，用独特的嗓音与技巧，汇成首首感情饱满的佳作，令人感受到一种强烈且温情的共鸣，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之于影视的贡献，大是他用本我的演出，将对艺术生命与苦痛孤独的自我理解渗入每部作品中，妖娆身姿，传神动作，将剧本以文字语气构筑的形象生动活现地展现出来，于是我们看到在那种令人着迷的镜头移动下，一个又一个饱满丰富的人物轮廓，跨越古今，横穿中外，跳动在人们的视野中。不禁想起一句名言，演员一辈子都在演戏，扮演不同角色，究其根底，他的一辈子，其实一直都在扮演着内心里那个真实的自己。
　　
　　我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总会有一大批活动与文章，帖发出来，纪念这位已逝的艺人。所有的感受，皆是回望他的出现对曾经的自己产生的巨大影响，以及心底对之深深的热爱。时光流逝，这种感受只是愈发强烈，或许也总会有一天，人们不再写字翻唱，只是默默在心底念诵他的名字，用这种极端静默的方式，去追缅一位拥有太多故事与笑泪的悲剧人物。而这个时间点的出现，我想是终究有人懂得了世事的喧嚣与渺小，甘愿沉默，只心底深念。
　　
　　那天在宿舍放起《Monica》的跳动节奏，想象的是哥哥一身性感艳妆大汗淋漓的忘我舞蹈。熄灯之后耳机里的《左右手》《沉默是金》《风继续吹》《当爱已成往事》等等诸多曲目，回旋于耳蜗的，也只是一种深深的怀恋，与一种浓浓的悲伤。如同窗外无尽黑夜，那是每个敏感的人，都曾无尽向往的绝之寂静。
　　
　　张国荣的死，不如说是一种对极美的偏执追求。然而缘着自身心底的那份脆弱与敏感，不可承受太多对完美塑像的破坏，冰冷建筑的，以及血肉饱满的，各种美的集合。他不忍站在镜前，看眼前的一方胴体就这样被无情时光凌厉斩乱损坏，于是他选择自发的死去。在这样的矛盾诠释中，独自完成了一座，二次美学的重构。
　　

　　我们或许应该庆幸，正是这样的肉体消失，才可以如盖棺定论般，让万千燥热狂恋的心绪，安静沉默下来，去理智并纤细地审视这样曲折却荣耀的一生。他一辈子都在追求美，而他的死亦是美的。因他本身就是美。他生时是造物的绝美演绎，逝后是遗憾的传奇。那是独属于他的，无可替代的，如Monika般的，荣少美学。